其中大多数是妇孺和白老者。
此处有位撑乌蓬船的船老大,名叫沈烽,腰间不再是往日的酒壶与钱袋,反而挂着一块的牛肩骨。
因为战火一开,玉堂佳酿仙春酒的售价就足足涨了百倍,有时即便花钱也买不到,沈烽便被迫将酒瘾给戒了,另外由于船渡终日爆满,沈烽根本忙不过来数钱,索性将银子直接丢在脚下,银子堆叠高了,逐渐成了座小山,这让沈烽做梦都想不到,世间三样苦,撑船打铁磨豆腐,祖传的摇桨手艺能脱胎换骨每日踩着钱山干活。
一旦沈烽碰上不顺眼的老少船客,便会拔出牛肩骨,怒气冲冲的问:“你想让我把你踹下去,还是挨一棒子?”
乘船之人,自然敢怒不敢言,更没谁会去打沈烽钱山的主意。
因为沈烽这艘船上,终日守着两名红月教徒,带刀而立。
两名红月教徒会将船舶每日盈利抽走八成,充作红月教的军用钱饷。
沈烽虽然无奈,但一想到剩下两成,也足以让他活的非常滋润,心里头便没什么不舒坦,只是沈烽每日归家后,见到那些乡邻拿河蚌龟甲作碗,拾取枯竹竿作杯,整日吃些残羹野菜,也偶尔会心酸一阵。
他也实在想不明白,怎么短短半个月光景,人世间,就彻头彻尾换了一副凄楚气象。
而且沈烽察觉到,他的脾气也变得越来越差,终日闷闷不乐,动不动狂躁不安,打从床上一睁眼,便能生出无明怒气,口舌尖隔三差五涌出烂疮,再向郎中一打听,才知郎中也犯了近似症状,求医之人多到踏破门槛,无不是如此,似乎有一种无名瘟疫,在玉堂地界悄无声息蔓延。
沈烽听了这状况,头脑一片空白。
他吧唧嘴一琢磨,感觉半辈子白活了。
从前的日子,那是闲看江水泛中流,逍遥惬意无人管,如今却累死累活忙的不可开交,虽然收入不菲,多了几分优越感,心里却极不痛快。
于是沈烽突然临时起意,决定不惜代价,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弄清这世道究竟又是怎么了,他狠心放弃财路,砸沉乌篷船,将银子埋在院中老槐树底下,连夜逃离了村子。
沈烽认为,若是不逃离玉堂,不到南瞻以外的广阔天地,几乎无从寻求答案。
但他刚走到采石江边,就被一个女人吸引。
并非他有任何歪心歹意,而是这女人过于出尘,与那些衣衫褴褛的逃难百姓格格不入。
女人柔肩细袖,袖挽流云,淡蓝带两根,持白绢竹伞一柄,一身白袍却绣满山水云纹,身后还跟着四名脸上涂了妖异彩妆的扈从护卫。
沈烽自然是认不得戚灵。
他迟愣片刻,主动凑上前,笑吟吟问那几个护卫:“奇了怪了!如今玉堂境内,四处烽火连天不绝,大家伙巴不得低调的将脸埋进泥土里,你们五人,却身穿华美衣裳四处走动,胆子是真不小!但却为什么又不敢以真容示人?”
寒烟轻声回道:“我等从西洲远道而来,爹娘生的容貌虽不算丑陋,但与南瞻人氏迥异不同,行走在街上多有不便,恐怕吓到你们。”
沈烽愣道:“西洲?西牛贺洲?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没关系啊!如今这世道,纷乱的狠,人心不古,玉堂城就是个粪溺池子,容貌长得好看的,心里却丑陋极了的人我也见多了。不瞒几位,我叫沈烽,正打算往南瞻大洲域外的世界游历,渴求了解天地万物的真相,你们既然来自西方,我斗胆问一句,到西牛贺洲的话,走哪条道路才安全?”
这话,倒出乎戚灵意料之外,她轻声问道:“你去那里做什么?我认为,天下四洲同气连枝,世道真相,不需要外求,南瞻这里就是最好的修行道场。”
沈烽摇头喟叹了一阵,想再开口,却因口舌上的毒疮疼痛蛰了一下,迟迟才讲道:“我撑船半辈子,阅人无数,但我瞧你这女子,真是绝伦脱俗,啧,像极了旧教的有道之人,难得啊。我身心虽然浑浊,但看得一清二楚,以前啊我可是到清微山朝拜过真圣人的,你们既然从西方来,我冒昧打听一番,这西牛贺洲也是成天打仗闹病吗?可不可以求你们指点迷津?哎,你们看看如今这白鹤江畔,简直是倒了血霉的地方,如何才能解脱这人世苦海?”
戚灵略作思索,柔声道:“修仙去吧。”
仙?
沈烽愣道:“仙,那是个什么玩意?”
戚灵柔声道:“大荒之上,是为苍天,苍天之上别有洞天,那是仙人居住之所。你如能正心诚意,不妨试一试求取仙道,这条路对你而言,虚无缥缈,极难达成,但既然你我有缘,我可以告诉这条路该怎么走。”
沈烽皱眉道:“怎么……走啊?”
身旁巡狩师浮光笑道:“你日夜叩拜风皇就好啦。”
戚灵抬手止住他的话。
沈烽神色茫然道:“风皇是谁啊?我只听说过月尊,大王尊,真理尊,哎,如今玉堂地界,除了声势最厉害的红月教,其余教派也太多太乱了,我记不住所有头领的名号。”
戚灵满脸认真道:“风皇谁也不是。世上号称圣尊之人无数,但你只需照我所说,遏恶扬善,布化四方,便可。”
沈烽凝眉思忖道:“就八个字?”
说话的时候,沈烽迟疑了,直勾勾看着戚灵。
接着沈烽将脑袋晃成拨浪鼓,嘟囔道:“我不信,不信这么简单就能得到解脱。”
一旁寒烟道:“那这真是可惜了。”
沈烽继续摇了摇头,忍不住眉头紧皱,长叹一声,怀着满腹质疑不辞而别。
掠影望着他背影远去,轻声道:“这人运气真好,是第一个碰上长戚大人的南瞻百姓,不过,恰如寒烟所说,实在可惜了,改变此生的机会稍纵即逝,奈何他性子冥顽不灵,难不成,南瞻生灵皆是如此?”
戚灵点头道:“这,便是我熟悉的南瞻。”
※
对于南瞻之人的秉器根性,掠影和寒烟已经聊了大半天。
寒烟猜测是因教派太多,各家学说歧路亡羊,混淆了生灵视听,才使得沈烽错过了长戚大人的恩赐。
掠影连连摇头道:“反正南瞻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如同飞蓬野丛草。”
戚灵没见过那种草,寒烟就给解释,飞蓬野丛本是西牛贺洲西南的一种野草,根茎成双,朝地底下拧着劲儿扎根,因此枝叶茁壮,像极了野牛身上的短糙鬃毛,而且顶端叶脉越长越乱,最大特点便是纷乱无章。
正说着,一向沉默寡言的巡狩师轻尘,抬手指住远处江边。
轻尘低声道:“长戚大人,那家伙不对劲。”
戚灵顺势一望,烟水霭然处,江畔僻静的碣石上,有个清瘦的女孩,一手握钓竿,一手执长针,再朝着江水甩出钩竿后,鱼儿很快被钓上来,女孩却突然拿针挑出鱼目,反手将鱼儿丢回了江里,嘴里还念念叨叨,所说的话又像是在诅咒谁:你个死瞎子,我恨你,我恨你。
钓而不食,刺瞎鱼目,但凡一个心智正常的女孩,都不会这么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