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臻連滾帶爬翻下了床。
落地的瞬間,牌位已經拿在了手裡。刀尖迅劃開了手指,腳下也從未跑得這麼快過。
床邊的人還是困惑地看著他,沒有追過來。靜夜中只有他自己弄出的一連串突兀響動。聶臻在門邊剎住了腳。
就算真的追過來,他也不打算跑了。
血已經抹上了牌位,什麼也沒發生。可能牌位只能用一次;可能在菩薩廟那次,鬼魂已經魂飛魄散,不會再出現。不管原因如何,他清楚意識到,這具戲服下的周榮消失了,也許再也找不回來。
聶臻一向為自己的冷靜而自傲,知道絕望是最沒用的東西。但那一瞬間,他突然跑不動了。
血珠從手指割破的地方爭先恐後滾出,「嘀嗒」「嘀嗒」砸在地上。下手匆忙,割了好幾個口子,疼倒是不覺得。
兩人遙遙對視,周榮忽然皺眉道:「你站在那兒幹什麼?」
油燈似乎為此精神一振,火光一躍,亮了幾分,照見淺褐色的眼珠和光潔的脖頸。仿佛剛才的一切都只是狂亂的錯覺。
聶臻面朝著他,慢慢扶著門坐下,抹了把臉。感受到周榮的視線落在頭頂,他忽然笑出了聲,「周兄,你再這麼嚇我,叫我以後還怎麼安心聽戲?」
周榮慢慢環顧四周,問道:「我又夢遊了?」
血液還在筋脈中爭先恐後奔流著,帶來細密的麻癢刺痛,背後也一陣陣發冷。聶臻擺了下手,道:「過去跟你說。扶我一下,站不起來了。」
周榮站起身朝他走過來,動作很平常,步子平穩有力。見到聶臻手裡攥著的薄刃,他便伸出手道:「該還我了。」
聶臻把手往後一抽。
「你要教我功夫,正好該給我一件趁手的兵器,」他笑了笑,解下隨身帶著的紙扇,推了過去,「我用這把扇子跟你換。」
扇柄沾上了他的血,弄得一塌糊塗。周榮看了一眼,大約見他手腕還在發抖,到底沒說什麼,接過扇子,抬手將他拉了起來。
聶臻同他走回床邊坐下,見他展開扇子細看,便指著扇面笑道:「我的名字就是出自這句話,在止於至善。止善,正好同「紙扇」諧音。後來遇到一位能工巧匠,說給我做一把機關扇,其實也沒什麼用處,只是中了我的意,就一直帶著了。」
周榮拭去扇柄的血跡,將扇子合攏,放在一邊,道:「手。」
聶臻伸出還在滲血的手指,等著他替自己包紮,突然垂眸笑了。周榮找著止血藥,抽空看了他一眼,聶臻便嘆道:「人真是不能嬌生慣養。」
周榮神色不解,聶臻笑道:「我記事早,一兩歲時的事情也還記得。那時候走路經常摔跤,自己倒不覺得怎麼樣,但是一看到有人關心地圍上來,我就開始哭,覺得疼得不行。」
周榮指間一頓,好笑地搖了搖頭,垂下眼,繼續給他擦拭傷口,動作放輕了些。
「為什麼把牌位拿出來了?」
你被鬼魂奪舍了這幾個字,卻怎麼也說不出來。好像一出口,就會再次成真,覆水難收。
「你還記得多少?」
「我中間好像醒過一次,還說了幾句話,後來又睡著了,」周榮慢慢道,「是我在做夢……還是真的醒過?」
那個時候他的眼睛還沒有變色,也許還有自我的意識。奪舍的鬼魂到底要做什麼,卻不得而知了。
聶臻指了指他頸間,道:「你起來叫我去睡,之後就坐著不動了。等我再睜眼,就看到你這裡突然長出了一大片紅褐色印子。」
周榮猛地抬眼,道:「那個面上有胎記的……」
「對,」聶臻道,「和她的胎記顏色一模一樣。」
周榮掃了他一眼,立起身,傾身過來看他後頸,道:「你身上還沒有。」
他湊得並不算近,說話時的氣流只是隱約搔過,不等感覺到那熱度,就消散在了空氣中。
「是嗎,」聶臻應了一句。
周榮直起身,按著頸間,道:「我記得夢裡越睡越熱,特別是臉上,好像在烤火一樣。」
「現在呢?」聶臻冷不丁抬手,托住了他側臉,掌緣抵著他的手背,大拇指摩挲過顴骨,語氣十分認真,「只怕我們都有了「胎記」,但是臉上看不出來。」
骨骼線條硬朗,唇邊有快冒頭的胡茬,即便覆著脂粉,也是同女人細膩肌膚完全不一樣的手感。怎麼也該有輕微不適,卻只覺怦然心動,目眩神迷。
他從前並不好男風,只見過幾個相識結交的契弟,妖冶狡童,雖有姿色,並不動人,更不用說周榮這樣比他還高大,還更孔武有力的男人……這算什麼?
周榮也在看著他,寒星似的眼,裡面的情緒一覽無遺。困惑,驚詫,震動。
若是平時,聶臻絕不喜歡看人不自在,此刻心裡卻升起一股近乎幼稚的滿足——憑什麼只有他如坐針氈?
他坦然自若收回手,道:「可能鬼魂一次只能找一個人附身,這回被我發現,就匆忙離開了。第一個被附身的人,說不定也還活著。鬼魂放過她又選了你,也許同你唱花旦有關。」
胎記姑娘說過想和周榮換個行當,那時聶臻還當她是出於感激,現在一想,如果她已經被附身,那學唱花旦的就不是她,而是這仙境中的鬼魂——她想要符合自己的身份。
但如果附身不是為了殺人,又是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