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而今我算是保了唐寅与徐经的周全,只是惹得樘心下有几分不悦。听了樘那一番说辞,他是想保程敏政的声望,特意吩咐了押送的小吏,势必要在半路上斩草除根。熟料我而后受了祝允明的嘱托,派人一路暗中保护他们,说来倒是与樘对着干了。
惹得他接连几日都与我冷着脸,直至程敏政辞官回乡的途中忧愤而死,他更是不愿与我说笑,以致我至今已是好几日不见他身影。
早知会如此,我当初便不该见那个祝允明。可惜了那两条与我毫无干系的性命,也好过我如今与樘这般生疏。
不过倒是也有收获,我竟得知祝允明是徐有贞的外孙,那他也该是孙大哥的表兄才是,也不知他与孙大哥有没有来往。
我曾听孙大哥说,他母亲早些年便因婚嫁之事与娘家闹翻,以致少时丧服亡母后,在这世上便孤苦无依。他母亲在世时与他嘱咐,无论如何,都不准去投靠自己的几位姨母,若是无能养活自己,那便一路北行,去寻一个吴宽的人。这个人虽也是徐有贞的得意门生,可与他的母亲也多有渊源,若是寻到了,定会养他成人。
祝允明是他姨母的儿子,所以想来,孙大哥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他来往的吧。
说起来,我当初愿帮祝允明救济唐寅,还是因孙大哥的缘故。
“娘娘,刘公公来了。”“叫他进来吧”
,我漠然放下茶盅。
“是。”这个刘瑾果真是厉害,短短半年之内,从一个毫不起眼的修枝小丁,坐上了东宫总管的位子。
“奴才刘瑾,叩见娘娘”,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奸佞小人相,也只配做个走狗,这辈子也成不了气候。
“起来吧,太子近来学业如何,可有长进了?”“回娘娘,太子近来学业长进了许多,连杨延和大学士也多次夸赞。说太子好学知礼,品行仁和宽厚,每逢讲读,均是‘晨起坐讲,席则移时,至午又然’。仅仅几月,便将宫中的繁文缛节了然于胸。皇上每每前去问视,太子都会领着宫僚趋走迎送,娴于礼节。几次李东阳与谢迁告退,他都会‘张拱致敬,作揖送状’。”照儿果真是不负众望,不愧为我的儿子,日后定会如他父皇一般,是个好皇帝,“如此甚好,你下去领赏吧。”他抬眼对着我凝了一眼,若有所思,“谢娘娘。”“瑾琉,随本宫去文华殿。”“是。”站在帘幕后当真是可以将照儿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听得亦是真切。
方进了文华殿片刻之久,便见照儿举起出恭牌,而徐傅似乎颇为无奈,侧过身子朝照儿挥了挥手,示意他速战速决。
“徐老师,你误会了,我并非是要去尿尿。我是突然闻到母后身上的香味了,我母后方才是不是来过呀?”听闻照儿这番言辞,我下意识的抬起手臂嗅了
嗅。我向来不喜脂粉,总觉太过俗气,而今身上这香味,该极为清淡才是。
“殿下可是说笑了,您一直坐在这儿,若是娘娘过来了,您还不是看得真真儿的。再说了,娘娘若是要过来,可不就得事先知会两声儿?”“不对,我闻到了,母后方才一定来过,她身上的香味很特别,老师你就没闻到?”“殿下该专心听课才是,便是娘娘真的来过,想来也是希望殿下认真听讲。”照儿继而将出恭牌放回原处,可到底还是不够认真,看来还是我扰了他,这就见他总是这边闻两下,那边嗅三下。
我这便转身准备离开,转身之际忽见孙大哥满目怔然的走近,方见他开口,我便将手指竖在嘴边示意他噤声,他亦是明白了我的意思。
这些年我与孙大哥当真是鲜少来往了,若是论及开始,该是当初我提议叫他与刘大夏一同前去张秋治水那时。
算起来这七年我与他见面不过寥寥三次,想起来当年在兴济时,我们也算是形影不离,而今见了面也都是冷着脸,自上次见过面,我们十几年的交情便算是彻底瓦解了。
想来真正的隔阂,当是从我将云袖许给他时,抑或是他与我表面心意时。
正要与他并肩离开时,忽闻殿内徐傅与照儿行礼,“微臣(儿臣),参见父皇。”“都起来吧。”我当下便顿住步伐,转过身来继续看着,孙大哥亦是伫立在我身侧
。
“照儿,你母后是不是来过?”照儿这便来了精神,“父皇你也闻到了是不是,儿臣也闻到了。”闻得樘悦然一笑,“父皇凭的是感觉,与你不同。”原来他还有这本事,真是叫人意想不到,我轻叹了声儿便与孙大哥出了正殿,一路沉默了许久,身影倒是一如当年,只是苍老了许多。
“你与皇上……”他终是开口,却欲言又止。
我无意顿了顿身子,当即又回过神来,“是为新科舞弊之事。他们三人本是该受腰斩之刑的,经我一番说辞,将程敏政贬官,而唐寅与徐经发落藩江。樘为保程敏政的声誉,吩咐押送的小吏在半路上斩草除根,巧的是我又受了祝允明的嘱托,特意派人暗中保护他们两个。樘便觉得我是在忤逆他,连着几日与我冷着脸,后来程敏政回乡途中忧愤而死,他便怪罪我了。”见他这般愕然,我随即强作泰然一笑,“不过无妨,只是闹了几日,过一阵子便好了。对了,那个祝允明,我听说…他是徐有贞的外孙,说起来,他还是你的表兄。”“这些人我早就不与他们来往了”,他侃笑。
“能找到一个亲人也算是幸运了,若明知他是你的亲人,还不能相认,那样多可悲,就像我与姐姐那样。所以,能来往还是来往吧。”“嗯,等过些日子文华殿的政事松了些,我便去江南找他们。”又沉默了许久,看来我们当
真是生疏了许多,“孙大哥,这七年,我们之间真的丢了太多太多珍贵的东西。”他忽然顿住步伐,我亦随他停下。“我们还有回忆,那才是最珍贵的”,他笑了,笑得云淡风轻。七年了,多么久违的笑容,只是太过僵硬,太过敷衍。
我亦淡然一笑,转身便见樘与喜子站在前方不远处,我是瞧见樘目中的怒意与憎恨,见我们如此,他也只是拂袖而去,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我先走了”,我目光仍是顺着樘,淡淡的与孙大哥说了,随即看了他一眼便漠然离去。
倒是没有跟着樘,只是自顾自的回了坤宁宫。
天近垂暮之时,便见喜子匆匆忙忙的跑过来,神色煞是惊惶,“娘娘!”“喜子?”我愕然,樘不是不准他随意来我坤宁宫的?“何事这般惊惶?”“娘娘,今儿皇上瞧见您和孙大人在文华殿那边儿有说有笑的,回去就发了脾气。当下又召了孙大人去乾清宫审讯,问他几次三番巴结娘娘是为何意,结果孙大人一时气愤,说他自小便爱慕娘娘,还说他爱娘娘胜过皇上给娘娘的一切。皇上那性子您也知道,立马就以大不敬和忤逆大罪关起来了,这会儿怕是还在东厂受刑呢。奴才与孙大人算是有些交情,这便赶过来告诉娘娘了。”喜子说完后,脸上流露过一瞬的歉疚,只怨孙大哥太过冲动,我当即扔下手头的事务跑去了东
厂。
“奴才萧敬…”“孙大人呢!”“孙大人是皇上钦定的重犯,任何人若没有皇上的口谕,均不得探望,娘娘亦是如此。”我一把夺过狱卒腰间的佩刀,架在他的脖颈上,“放他走。”“娘娘!”“少说废话,本宫命你速速放人,否则,本宫今日就送你去见阎王!”萧敬似乎并无反抗之意,当下便吩咐放了人。孙大人丝毫未伤,看来萧敬并未对他用刑。我不想让孙大哥知晓此次无缘无故被放出来是因为我,便只与萧敬站在暗处,直至目送他到了东华门,我才将佩刀扔下。
走至拐角时,偶然听得萧敬阴冷的问道下属,“人已经放了,皇上那边可都准备妥当了?”什么意思?
樘要杀孙大哥!
是我错了,冲动的人是我!所有人都在算计我,是我中了樘设下的圈套,樘杀不了孙大哥,而今我放他走,那么樘便可以私自逃狱之罪将他立地处死,所以我这样会害死孙大哥!
喜子怎敢冒死与我通风报信,萧敬一身本领岂会被一个女人和区区一把佩刀困住,钦定的重犯又怎会轻易逃走,怪我,怪我太过冲动,怪我没有思虑过后果,都怪我!
到了东华门时果真见樘带着一支锦衣卫队张弓死死守在门洞前,东门已闭,孙大哥势单力薄,被困在门洞中,纵是插翅也难逃,今日必死无疑。
“不要杀他1孙大哥见了我依旧只是淡然一笑,随即便
见万箭齐发,生生的刺入他的五脏六腑。
原来迟迟不动手就是在等我,等我亲眼看见这一幕。
一切都是樘事先安排好的,包括方才那个偶然,所有我看到的,我听到的,都是假象。
我深爱的樘竟是在算计我,利用我!
“孙大哥1我当即扑去抱住他,“孙大哥。”他伸手轻抚我脸颊,拭去我眼角的泪,手却是颤抖不停,“你可曾爱过我?”“爱”,我泪眼模糊的点头,只想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与他说一句动听的谎言,“是爱,不是爱过,是爱……”依旧是那淡淡的笑意,此刻周遭当真是静谧如水,便是他垂下手的声音也是那般深沉,吓人。
“孙大哥……”附:二十六章《敕建行宫》应该是在二十五章《令袖自缢(下)》后面的,之前放在存稿箱里的顺序颠倒了,后来传也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