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己被卷入皇观爆炸案开始,陇元镇已经感觉到在他头顶有双看不见的手,在阴诡暗处拨弄风云。
时至今日,他还是想写下那句话:功名利禄皆虚妄,不胜逍遥一场醉。
如此细思,陇元镇想清楚自己需要的是什么,蘸着微香墨汁临近文纸,待墨点晕染到纸上,他却迟迟无法下笔。
这一刻,金手指并未出现,他的脑海却依旧出现了九州疆域图。
陇元镇俯瞰着熙攘繁盛的长安城,目光略过大明宫、略过皇城官衙、略过东城权府、西城贵地,来到长安东南郊的平民街坊上空。
蛤蟆陵下,顾姮娥的阿嫂满头白发,依旧苦守破败坍塌的院落,那浆洗缝补之手变得如同枯树枝杈,在她四方的邻居也多是五弊三缺、白发丛生、痛苦度日。
金光门外,青春靓丽的胡姬看向那工整威严的碑文,正憧憬自己在长安的新生活,她毫不察觉即将沦为长安权贵的玩物。
惠泽园中,多数无主孤坟连墓碑都没有,众多黄土坟包错落成片,这偌大的长安,孤寡死去、流离失所的百姓越来越多。
公廨衙里,恶吏仗差讨钱、滋事寻租之举蔚然成风,早已与开明盛世的尽责贤吏截然不同。
市井坊间,百姓黎庶民生多艰、生活困苦,富者骄矜横行、穷者卖身为奴,胥吏之恶,引得民间攀附权贵之风盛行,阿谀奉承撞大运,低头做事难出头,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不正之风好似附骨疽,在民间慢慢腐烂发酵。
庙堂之上,满朝朱紫衮衮诸公,党争倾轧、贪墨成风,文武倾轧势如水火,谁都不曾睁眼看看,隐藏在虚浮盛世里的深重危机。
那胡人铁骑早已摩拳擦掌、狺狺嘶鸣,他们连陌刀工艺都险些得到,战争想必一触即发。
圣人最信任的老部下叛国谋逆并非是个例,也许在不良卫看不见的角落,大端这固若金汤的疆域,早已危如累卵如大厦将倾,只差掉落的最后一块砖石!
如此重重、历历在目,连他这种穿越而来的小透明都能感觉到局势风气之坏,通透如圣人,竟然充耳不闻,他继续端坐庙堂,做起尊王攘夷、君臣相佐的春秋美梦。
不知怎得,陇元镇想起南郊走街串巷卖胡饼的小贩!
他们看到自己身上穿的官服竟吓得满坊乱跑,哪怕他执意要给钱,这小贩也谄媚胆怯、扭捏难言,擦着热汗的手不敢伸向他半寸。
岂不知,大端初年,胥吏贤明、朝官清正、宗室安稳、皇族简朴,正是一个个如蚍蜉般的小人物安乐民生,才能令鲲鹏展翅九千里,为大端换来万国来朝、盛世清平。
如今,强压在这些蚍蜉之上的鲲鹏,早已摇身一变化为吸血蚂蟥,胥吏自然成为深入坊间巷尾的毒刺尾针,将百姓敲骨吸髓、榨干最后一滴膏脂油水。
一块胡饼,只要三文铜钱,即可解一家饥饿,大端千万万百姓的口粮,千万万黎命的生计,不知进了多少恶吏口袋,成为圣人嫔妃的金钗珠花、华服美裳。
苦饥寒、逐金丸。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检路有饿莩而不知发。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秦人自暇而后人复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这世道,怎地叫人收愤恨、免嗔痴、度余年!
此时此刻,诸情诸景。
陇元镇脑中如过电般迅速闪现,最终所有画面全部悬停,定格在万米高空,那千家如棋盘、百坊似窗格的长安城,正熙攘繁盛!
啪嗒!
他脑中咯噔异响,终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陇元镇要的,是千年万户掌灯彩、是忆昔开明全盛日、是从勋贵中来,到百姓中去!
这一刻,他灵台无比清明,拿起毛笔在纸上唰唰挥洒字迹,这考官还以为又是长篇大论,却不曾想只是寥寥几笔,即收笔洗墨。
那白发苍苍的老者察觉异常,接过文纸眯眼细观,看清墨迹的一刹那,骤然瞪大眼睛: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口中呢喃自语,看向诸考官的意见,殷赤如血的三甲批红,既扎眼也稀奇!
轰隆!
老者看向头顶,那藻井里的盘龙好似活了般红眼明灭,一股龙气流汹涌而下,绕着陇元镇盘旋数圈,刮着狂风凌空消散。
速度之快,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已经消失不见,只听得威武兽吼、震耳发聩、余音绕梁。
……
终南岭、神霄山、道君塔。
仙山重叠、琼楼高耸,李鹤玄正与须发花白的紫袍老者黑白论棋!
这老者发须灰白、眉目坚定,幞头放于一侧,圆领襕袍配金鱼袋,象牙笔簪挽住发髻,清风卓绝、文气肆溢。
此人名叫李必,字长源,乃大端门下省侍郎,年幼时曾与李御、李鹤玄一起求师于陵盛风门下,三人既是同门也是好友。
二人正在下棋,聚精会神之间只听威严兽吼,好似天崩地裂响彻天地。
李鹤玄察觉有异,呼吸之间背手而立、远眺长安。
在他看来,大明宫中宝光大盛、清龙盘旋、整个长安如石投河潭,荡漾起层层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