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氣很好。
我以為這是一個浪漫邂逅的標準開頭,體溫都差點兒升起來——
司昊講出來的初遇實情卻相當煞風景:「當時你們實驗室里可能還有別人在吧,你師兄?他顧及你面子專門把你叫到走廊上跟你講話,我聽見他語氣無奈,語重心長說,『下次再做膠,千萬別忘記加染液,也別忘記插梳子』。」
做膠指瓊脂糖凝膠電泳,常用於分離dna、Rna或蛋白,也可以用於估計分子大小、降解程度。而染液能對核酸分子進行染色,經過染色才可以在紫外照射下成像,而「梳子」是電泳儀的配套器材,長得就像梳頭的梳子一樣,長條形有規則鋸齒,在凝膠還是液態時放入,等膠凝固後再拔掉,鋸齒位置就會在膠面形成一個個小孔槽,用於點加樣本。
忘加染液,等於跑電泳跑了個寂寞,白忙活,啥條帶也看不見。
忘插梳子,等於和一塊光溜溜的膠乾瞪眼,樣本沒地方點樣本,跑都不用跑了。
司昊說:「我靠在樓梯口牆邊,一下就笑了,讓我想起我自己也犯過這種好笑的錯誤,明明是個小事,但犯錯當時覺得天都要塌,我就想,我現在所經歷的,當我以後回過頭來看,會不會也僅僅只是一件可以一笑而過的小事?」
「你們長話短說,很快離開走廊,我才從樓梯口出來,路過實驗室時正好瞥到你背對門口抱著腦袋蹲在地上狂揉頭髮,耳朵通紅,你那些同學或者師兄師姐笑話你,你也很有精神,跳起來和他們打鬧,然後順手打碎了一排燒杯。」
「……!」我面頰發燙,沒想到司昊早在那時就見過我的窘迫樣子,「我進實驗室的時候雖然大三了,但你也知道嘛,本科生的實驗課有多水,我、我們實驗室又不像公司有標準操作文件,就師兄口述,他說完就忙去了,我操作還不熟練,就忘了……但我一共就忘了那麼兩回!後來連老闆都誇我的膠圖漂亮呢……燒杯我也都賠給實驗室了!師兄還訛我幾十塊錢!我上班以後才知道那燒杯五塊錢就能買到!」
「嗯,嗯……」司昊憋住笑,不再打我,「可能是因為去找你老闆之前心情得到了調節,我放鬆不少,溝通得很順利,你們老闆是個不苟言笑醉心學術的人,這一點也給了我機會。去之前我了解到他在進行的課題需要用基因測序技術,我就拿我們公司在測序前期準備這一塊的研發成果和技術專利給他看,著重展示了我們試劑盒輔助科研的案例——也就是我先前和我母校溝通的那個項目成果,因為是我前前後後做下來的,我對細節最清楚,也能在面對教授時對答如流。他知道我本科專業後還問我願不願意到他那兒讀個研,把我嚇了一跳,我趕緊說我這年紀可沒法『復讀』。」
我想起老闆那「伸手專打笑臉人」的恐怖性格,不禁感慨:「所以你之前的努力,也在某種程度上回報了你,那些都沒白費……老闆最喜歡嚴謹認真的人,你就是那樣的人。」
「陰差陽錯吧。」司昊還提了一句,「後來那個項目發論文,論文用的膠圖是你跑的,條帶清晰漂亮,你師兄特意誇過你,我知道。」
我瞬間噤聲,又驚喜,又不好意思。
司昊繼續說:「不算項目前期的調研準備,只算從跟我合作開始到發文章見刊,經歷了一年半……差不多到你畢業那會兒吧。這期間,我基本都是預約拜訪,做一些跟進,得到一些使用反饋,偶爾不預約的話,就是去其他客戶那兒,順道也到你們實驗室聯絡聯絡,給你們帶點奶茶水果。」
我仔細回憶:「啊,還真是,我好像有那麼一兩次分到了奶茶水果,我當時還罵人呢,哪個傢伙往實驗室裡帶吃的啊!」
司昊就抓著我的鼻子晃了晃,把我也逗笑。
「你大四要做你的畢業課題,我有時候不預約,突然造訪,能碰上你在實驗室,你很忙,很專注,不開小差,那時候好像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司昊最後回憶說,「雖然都是匆匆一面,但我記得你認真檢查儀器、填記錄表的樣子,記得你和同學聊天,說『錯過一次我還能錯第二次嗎』,還說『我倒霉我認,但倒完霉以後還不是得接著把事兒做好』。我也沒聽見你們聊天的前後文,只覺得你……是個讓我心生好感的小朋友,可惜從沒和你當面遇見過,可能那時候緣分還沒到吧。」
司昊的話讓我心中怦然,體會到一絲巧合但浪漫的命運感。
但我好像也能模糊想起某刻偏頭瞥過窗外,那個有時逆著陽光有時肩披月光的挺拔背影,和師姐某次興奮討論的「做銷售的那個帥哥」。
「項目期間,你們老闆還給我介紹不少資源,有的是學校,有的是老師私人運營的公司,藉此機會,我也往動物醫學、畜牧養殖、植物等等和生物掛邊的科研領域上去找合作空間,那段時間我到處出差,業務的質量和數量都高走,不再輕易受副部長打壓,也在部門站穩腳跟。」司昊這時講的事離我入職很近,「後來副部長和高校教授一起拿回扣的事情敗露,這種事其實很常見,可大可小,但蔣部長藉機把他弄走,明面上是跳槽。他的位置就給了我。」
「多行不義必自斃,」我哼哼唧唧,「我們司老師也要開始收小弟啦。」
「……我早就有小弟了好不好,我們這行的生態,單槍匹馬是站不住腳的。」司昊幼稚還嘴,而後他說,「說實話我一直以為你會留在實驗室讀研,但我從你師兄那裡得知你沒有這個打算,想畢業後直接就業,我就跟你師兄講——」